南国的一年里，没有春天的印象。黄叶满地飘飞了一晚，第二天起来树上全是嫩黄的新叶：春天来了。不几天，走在大街上，看到两旁的榕树上浓浓的绿色，便是又是初夏了。再过几天，即便是穿着短袖，也会让人步行几步就大汗淋漓。夏天的到天，猝不及防。南国的夏天，漫长，长得让人忘了春去秋来，也忘了何年何月。

四月，该是初夏的时候。踏上回乡的路，只为一年以来心中魂牵梦绕的灵魂归处。年是让人难忘的一年。年的四月，高铁站空前人少。我从头发武装到脚底，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只为能够直奔千里之外，我心安顿之处。穿过高铁站寥寥无几的人们，都是与我一样，冒着巨大的风险，回乡的人。二十年了，这个城市，我第一次觉得它于我，是如此陌生。二十年了，在这个城市里游走，我第一次觉得我于它，是如此孤独。我只身一人，身如浮萍。

路上，我透过厚重的口罩，在已经布满雾气的镜片下，看不清周围的世界。车程十三个小时，全身被包裹起来的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近乎窒息的感觉尚能让自己感知自己的存在。漫长的旅途，几十年的人与事，皆在脑中闪过。视线不清，记忆几近停滞，定格在那些永远再也无法触摸的心灵深处。

临近家乡，中巴车上循环着一曲不知名的歌曲，只记得其中几句“永远报答不了你的恩”，“下辈子我再做你的儿女”……空气中弥散着悲伤的气愤，整个车厢静寂一片。我就那样定定地望向窗外。沿途的河堤上是排排墓地。墓地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束。这与空气不协调的斑斓色彩，让人心生吊诡迷惑。想向着那些逝去的、深眠地母之怀的生命，想向着那些匆匆来过祭拜的人们。都说人生就是一段旅程，如同这一列一直驶上前方的车。它有它的终点。在这旅途，有众多人一起同行；在这旅途，又不断有人在下车。终于，只剩下你一个人，在你到达终点的时候。

汽车在山路上一路颠簸。初夏的风吹过，拂过我的脸，冰凉的感觉。车上有人陆续下车，恍惚中，似是无比熟悉的面孔与脚步。熟悉的气息朝我涌来，我试图上前拥住这一切，却只是看到一片虚空。车窗外，绿树浓荫，又经历了一年的春雨秋霜。今夏，我一个人独自目送这春去秋来，独自看着这星移斗转中不变的春花秋月。巨大的悲痛袭来，似要将我吞没。我只是想听听你说，“看，今年夏天又热了些”。我只是想再看看你，看看你在春去秋来的时候，再次在门口送我离开，再次嘱我过节的时候早点回来。而我从未想到，这个四月的节日，竟亦是一个节。我从未设想，我会在四月的这个节日里，奔波千里，只为与你团聚，团聚在我心中那一个我永远抵达不了的世界。

冷月从山坡上爬起来。山里的月清朗洁净，没有一丝云的遮挡。月光洒在林间树梢，虫鸣声响起。我伏在你跟前，我想着你的大冬天不断洗这洗那冻得红肿变了形的双手，我想着你多年背负重荷而早已压得直不起来的身子，我想着你饱受病痛折磨那次从鬼门关回来你苍白的脸。月光洒下来，身旁的虫鸣声响起。我伏在你跟前，想起那些我在院子月光底下，看你在厨房忙进忙出的身影，又听到你在那么多黄昏时候，在吹烟袅袅中，你焦急地唤我回家的声音。

我贪婪地回味着这久别的气息，倾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我张开双手奔赴向前，我试图再次抱紧你，抚着你灰白的头发，告诉你放暑假的时候我就会回来看你。你满是疼爱的笑，就那样随着月光一起，弥散开来，紧紧地包裹着我。你走近我，问我你离开后孩子们一切可好。我伏在你跟前，环顾四周，这些都是你曾经亲手侍弄多年的菜畦，那些充满期待的日子，于你，是如此美好。你是否曾想过，成长的我们，在你美好的期待中，却只是一次次远离你，直到有一天，远到你再也等不到？

我真的还有很多话与你说。从十几岁离乡，我一次次离开你，越走越远。埋头向前的日子，我无心旁顾，我又何曾会转身向后？离开你的日子，想你，始终是我永远的魂牵梦绕。二十多年，想你，知道你在，困顿漂泊的我就又有了向前的力量。总是以为，你永远都在。伏在你的跟前，我终于知道，在以后离乡的漫长日子里，想念，只剩空自想念，我又去哪里寻找我继续向前的勇气？

我细细地寻思着那些离开你的日子，我总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你最后一次目送我远行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村口望不见；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与你抵足而眠，你将我冻得冰冷的脚放在胸口暖着；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拉着你的手，看你头上灰白的头发；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听你的声音；什么时候，我最后一次吃上你做的饭菜，却只记得你的饭菜的独特味道，在那么偶然的时候再次回味起，让我瞬时崩溃，寻你至肝肠寸断……

又到一年四月。中山的校园，公寓的后山上，一种熟悉的不知名的鸟在傍晚时分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又回到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听着鸟鸣，蓦地就觉得如此不堪这夜的清冷。这清冷冰凉让我窒息，也让我孤独得近乎虚脱，我试图去抓住，却只是任高举的双手在虚空中垂下。我不知道，那些年，那些所有的时光，那些所有时光里的所有美好，是如何在我毫无意识时走进了一去不返？

春寒未尽百花芳。

冷风迎，月东墙。

归途万里，何处诉离殇。

曾嘱离别归去早，归去处，夜空茫。

千回梦断泪冰凉。

欲追寻，却凝望。

依稀呓语，无处问恩娘。

鹧鸪声声穿林樾，肠欲断，怎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