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耳语浮萍向晚
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要是在村里,早就开始谋划着给孩子找对象的事了。在乡村,男到二十岁上下,女到十七八,要是没找对象,就会遭到别人议论。也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了——就如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一样。人的生老病死也不过如此——生命降临了就要欢庆,老了晚辈就要赡养,病了就要吃药打针,死了就要举行葬礼以送别。其中,最隆重最庄重的莫过于对生死的仪式了。 对于死亡的最初概念,我是从老宅堂屋房棚角落里曾祖母的那副棺木开始意识到的。棺木是祖父让人打制的,当时费了不少时力。那年,曾祖母得了一场大病,大家都以为曾祖母不行了,真的要去了。没想到,曾祖母躲过这场劫难,身体奇迹般地好起来。于是,家里就把那副棺木放置到房棚上的角落。这副棺材是用柏木做成的,因为时间原因,淡黄的木色泛出更为陈旧的气息。顶盖和底座四周,雕刻着童子、八仙等各种人物,还用一些动植物、祥云的花纹来装饰。偶尔,不规则的木纹会在某处戛然而止,木匠的刻刀便把线条在此打个结,形成一个状如椭圆形的马眼,加上四周花纹的缀饰,像极了一匹写意而真实的马,正驾着云呼啸奔腾而来。曾祖母是属马的。还有祖母和弟弟也属马。民间有种说法,一家子里有三个人的属相相同,这是吉祥的征兆,寓示着家族福泽源长,后辈兴旺。为此,我曾懊恼不已,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属马。 房棚上面放的大都是废弃的杂物。在老宅堂屋大门后东边有个木梯,总搭在房棚的边缘。和小伙伴玩捉迷藏,我们常常顺着木梯,爬上房棚,在杂物间找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棺木正斜对着墙角,靠墙空出的地方正好能容纳半个人。藏在这里多隐蔽,别人肯定找不到。棺木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角落里光线阴暗,一股隐隐的凉,在空气里氤氲散开。我迟疑了好大一会,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跨过脚下堆放的杂物,在棺木后面半蹲了下来——虽然,心里充满恐惧。棺盖与棺木错开半米多宽的缝隙,黑乎乎的,如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如果躲进去,别人怎能找到?或许,可能永远也不会找到。一阵凉气掠过我的脊梁。 任伙伴怎么喊叫,我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隐蔽的角落正好对着棺木稍高的一端,墙的上方,有一方极小的天窗。不知何时,一绺光线突兀地从天窗照射进来,瞬间撕破了房棚里的黑暗。惊起的灰尘在光线中四处飘荡。那只椭圆形的马眼,仿佛也得到了某种征兆,瞬间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一只马眼,两只马眼,三只马眼……无数只马眼直直地盯视着我,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由得尖叫一声,仓惶落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房棚上面玩了。 死亡往往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曾经,总觉得生死的问题离自己很遥远,不屑于考虑。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身边故去的亲人和朋友愈来愈多。死神对生命从来就是一种毫不分说地劫持。我由刚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慢慢习惯,先前的神秘、恐惧渐已消失,有时反倒觉得,死亡成了生命中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人生不过如草木。 房棚也是家里的粮仓。一年的所有收成,晾晒好,装进袋子,扎紧,然后由父亲一袋袋背上去。看着房棚上面堆着满满的粮食,父亲心里才踏实。这是全家十几口人一年生活的底气。家里面粉吃完的时候,父亲便会从房棚上背下来几袋粮食,母亲开始晾晒,淘洗,阴到半干,便装进袋子放在架子车上,拉着去磨坊磨面。 磨坊在村头边上,是一间小小的土坯瓦房。母亲磨面大多挤在晚上。白天都忙在地里了。磨坊里总是挂着一只瓦数不大的灯泡,昏黄的光很虚弱,却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气息。灯泡尾端结着沾着面尘的蛛网。轰轰隆隆的机器一响,缀着的蛛网就会微微晃动起来,暗黄的光也随之颤抖,仿若一个残喘的老人,会在某个不确定的节点,随时都会熄灭。 我靠在磨坊的门口,看着母亲一会弯腰,一会站起,用两只木桶不停地换着,接从面仓口流出的面粉,磨坊大爷则把木桶的面倒进漏斗形的粮仓,再把空桶递给母亲。一次次,一遍遍,同样的动作不停地反复。不到一会儿,我就迷瞪了。此时,磨坊大爷的头发上、胡子上、眉毛上都会糊上了一层细细的白,像极了童话故事中专门给孩子送礼物的圣诞老人。这都是后来的印象确证了,那时的我,在村子的小学上学,还没有听说过这个漂洋过海的洋爷爷。 母亲每次总要交代磨坊大爷,一定要多磨点三道的白面,这是留给曾祖母吃的。我们吃的都是磨好的二道面粉,蒸出来的馒头发黄发黑。三道的白面又细又白,一大家子人也只有曾祖母能享受这优待。或者亲戚谁家有红白事情的时候,要蒸上几个白面的馄饨馒头作为礼物。也或者到了春节,全家才会吃上几天白面馒头。每次磨完时,母亲都会给磨坊大爷留半桶麸皮,算是抵消磨面的工钱。 背上房棚的粮食一袋袋地朝下搬着,变成面粉,消磨着全家的日子;第二年,粮食又一袋袋地背上去,装满房棚,喂充着十几口人的肚皮。就这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春耕秋收,草木枯荣,村子里的老人渐渐一个个地消失,满地咿呀学语的幼童渐渐多了。这在村里人看来,就是日子。有生就有死,也是命。 其实,生死是生命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村子人又对生死充满了讳忌,一代代口口相传,流传至今——什么小孩出生不过十天,就不能进月子婆娘的房子;孩子落地的褥子必须要用大红色的;人要死去的前几天,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一些神乎其神的说法便由此产生。村里人对此深信不疑。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村子有丧事,在棺材出殡时,若经过谁家的门口,谁家一定要在门口烧把麦秸,然后在点燃的麦秸上压把土,熏出浓浓的烟雾,便可以阻挡晦气。 每逢此时,祖母都要早早准备好。一听到出殡急促的唢呐声响起,夹杂着咿咿呀呀长短不一高低不同的哭嚎声,正在家里忙乎的祖母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小跑到家门口等着。此时,家家门口都有人守着,准备着熏麦秸。随后,几声天地炮在村子上空清脆响起,这是起丧的信号。接着,各家门口都会依次冒出一缕袅袅的烟雾,在空中肆意弥漫。这与其说是迷信辟邪,如今看来,倒不如说是村里人对死者最后一次以烟火相送,以烟火祭奠。 出殡队伍经过时,大家都要看送葬队伍中,哪个孝子哭得最恓惶,哪个是在没泪装哭,说老人生前对谁最好等等。大家指指点点,仿佛是对儿女子孙们孝心的一次检阅。泪点低的大妈大婶,用袖口抹上几把泪,然后就絮絮叨叨地翻出逝者生前种种的好……其实,谁到老人跟前怎么样,都装在村里人的心里。人们心里有杆秤。 看着遗落在路旁的经幡纸片随风飞走,我被烟火呛得直流眼泪。年幼的我对此心存畏惧。挂在村口的经幡纸楼,小孩子们都扯下纸条来玩,而我,从来只是远远望着。那时的我以为,关于丧事的一切,都隐隐暗含着一种不吉利的气息,沾染了就会晦气——我怕那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自己坠入那口深不可测的井。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不管你愿意与否,那只无形的手都在牵引着你,自始至终。还有那口深井,一直在等着每个人。 每年一到农历六月,祖母总要翻箱倒柜,把给曾祖母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晾晒。棉衣的绸缎上面,染印着各种福禄寿喜的图案。在阳光的照射下,丝线闪烁,这些图案就如一幅幅神秘的符号,散发着诡异的气息——我总觉得,这些衣物与曾祖母身上同样图案的衣服不同。这些衣服都是要随着曾祖母进棺木的。曾祖母告诉我,说这衣服是她走时才穿的。我走了,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现在,你们多陪我说说话,多给我买点好吃的。将来你们就不要哭了,再哭都是虚的,况且我又听不见。每次,我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是,年幼的我,几乎很少给曾祖母买好吃的,倒是曾祖母常常把别人送给她的糕点糖果之类的东西,分发给我们吃了。记得,我想吃好吃时,或想听“古今”时,也或者想暖暖冻得像冰茬一样的脚丫时,便赖在曾祖母的热炕头上。曾祖母抱着我,用她那只有讲故事时才用的舒缓的口吻,给我讲那些早已老掉牙的“古今”。我吃着好吃的,觉得便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曾祖母终究是要走的。后来,她走时很平静,我哭得却很恓惶。 从结婚到现在,盖了十多年的两个被子,棉套早已失去了棉花的蓬松,若当初水灵秀气的姑娘,脸上失去了娇嫩,人老珠黄了。结婚时,母亲一下子做了十几个新棉被,到现在还有好几个压在柜子里没有用过。 我决定把这两个旧棉套翻新一下,做成一个大褥子。棉套翻新,就是把旧棉套重新弹得蓬松,再次缝制。说翻新,也不过是旧人换身新衣而已。母亲知道了,非要陪我一起去弹花。说我不懂得装花、缝被子,怕别人给我的针线太紧太密,怕弹花的给压得不平整。母亲总是这样不放心。于是,我就带着母亲一起去了。 弹花坊,在两间平房里。屋子很小,很呛,弥漫着细细的棉絮。有一对中年夫妇在忙碌着。那天人多,排在前面的有五六个人,我和母亲就在旁边等着。从小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见这样弹花的。拆过的大大小小的旧被褥子放进碾桶里,机器一响,一会便从下边吐出来一层平整的蓬松棉套,好像偌大的棉花糖被整过了似的。然后,在棉套的两面铺上铺好被面和被里,平移到缝纫机的大型机床上,先左右,再前后,一下过去就是成十排针线,两个来回,一个被子就缝好了。正好给一个年轻姑娘缝制新被子。旁边的几个大妈都赞叹说,你看现在的机器就是先进,年轻人也有福气了,啥都不会,都不要紧的。母亲小声告诉我说,咱不让机器缝,你看机器用的线是透明的尼龙丝线,看着结实,哪有棉线有弹性。我说,那多麻烦啊。母亲又说,趁着我眼睛现在还好,能帮上你忙,就给你把棉套整好,给褥子外面再套个外罩,以后就不用麻烦拆洗褥子了。我只好听从母亲的意见。 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她们俩是姐妹,城郊村子里的,离城不远。老姐先帮老妹弹花。老妹弹了好几大包棉花,都是新棉花。大家都说这棉花真好,又白又好。老妹很高兴,说幸亏今年天气好,才有这个好收成。我整天泡在地里,就为了这点棉花。不是儿子要结婚,我哪能下这么大的劲头。不过,你看这棉花,也值了,给儿子结婚做几床被褥总够用吧。姐姐打断说,就知道啥都是儿子的,你辛苦的,记得留点好棉花给自己做件棉衣。正说着,电话来了,老姐就催妹妹赶紧回家。 老妹走了之后,这位老姐就数落着妹妹这么不好,那么不对,说妹妹就不知道对自己好。她说,我就不像她那样,对儿子再好,人家将来未必对你就好,人家到时最心疼的还是自己老婆孩子。这位老太太今年有六十八岁了,看着精神很好。她背了一大编织袋和一个小包袱。 老太太刚解开那个大编织袋,一股尿臊气便在空气中弥漫。我拉母亲到了门外边。一团团泛黄的旧棉花掏出袋子,皱巴巴的,一团一团的,大的小的,黄蜡蜡的,猥琐地挤在一起。有片棉套上还印着弯弯曲曲不规则的“地图”。她说,这些旧棉套,都是我那两个孙子的杰作,六年拉扯大两个孙子。这褥子扔了怪可惜的,还是弹弹自己铺着用吧。翻新确实是个好名词。眨眼的功夫,那些猥琐的棉花团子,从机器吐出来时,像是变魔术似的,已是蓬松得平整的棉套。只是,黄蜡蜡的颜色稍微能淡点,那黄里,有小孩尿迹的黄,更多的则是岁月的沉淀。老太太把弹好蓬松的棉花装进了一个大编织袋里,一脸幸福。 接着,这位老太太又拿出那一小包袱的棉花。雪白雪白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新棉花。老太太一脸认真地说,这是我今年专门给自己种了一点棉花,我都这把骨头了,现在与儿子儿媳分开,一个人吃住,万一哪天不在了,怎么办呢?还是自己给自己提前做几套棉寿衣,免得到时去了还受委屈。母亲笑着说,现在商店里啥都有,到时儿孙都会替你买的。老太太接道,哎呀,你才不知道,寿衣店里的装的不是棉花,都是丝绵,不防潮,穿上可不舒服。到时你眼睛一闭啥都不知道,还在乎那么多干嘛?有人反驳。这下老太太更认真了,说,人这一辈子,出生时自己不能决定,走的时候总要自己穿得体体面面,到那边了免得被瞧不起。母亲笑笑,在世的时候,吃好喝好,想那么多干嘛呢。 生前节俭舍不得,只为身后的体面,看着老太太把弹好的新棉花,很细心地用包袱包好。这一包袱的棉花总共称也是没几斤,却承载了她对后世的全部憧憬。也许,每个人就像一叶浮萍,飘飘忽忽地来到这世界上,劳碌奔波几十年,最后随水飘逝。然而,当碧叶葳蕤、满眼生机时,谁又会想到明日的凋零枯萎?葳蕤就意味着凋零,凋零不过是草木的正常最终归宿。如此,草木才算拥有完整的一生。生的意义与价值,或许就在于曾经来过,哭过,笑过,走过。 我回过头看看母亲,母亲一脸平静。 我常常喜欢观察太阳光下浮动的细小尘埃。这微小的尘埃,它是从何处来?到底又到何处去?可惜我不是尘埃,我不得而知。我也常常如孩子一般,喜欢看下雨前搬家的蚂蚁。黑麻麻蠕动的一片,来来往往,难道只为了给粮仓托运食物?若这样的话,人生难免太过于单调而无味?子非蚁,安知蚁之乐乎? 奶奶是在腊月去世的。春节时候,父亲告诉我们,说过年家里人都回来,最全,弟弟、弟媳、侄女也从郑州回来了,咱们拍张全家福吧。 小时候,我们家就有这个规矩。每年春节的时候,父亲都会提前给照相馆打个招呼,让大年初一给家里拍张全家福。还要给曾祖母、祖父、祖母单独拍照。自我记事起,每年初一都如此。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过年时的固定节目,后来,才知道是父亲特意的安排,才明白父亲的意图。 如今,曾祖母、祖父、祖母都去世了,父亲便想到了自己。父亲刚把想法说出口,我和姐姐便岔开了话题。父亲沉默着,也便不再提了。我们知晓父亲的意思,解释道,现在拍照很方便,手机随时都能拍,何必非要在春节呢。其实,我们都是在回避,都不敢轻易碰触那个不是咒语的迷信。相对于父亲,他更从容一些。那些年,父亲给曾祖母、祖父、祖母拍照时,拍全家福时,年幼的我们,怎能知晓他的心思。父亲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面对生命消失的必然,他是坦然面对,敢于去担当。 草木明知道开花就要凋谢,茂盛就要枯萎,却年年如斯。人生一世,也许只有深谙世间万物如此之道,才会拥有一颗真正的草木之心。草木之心是人生本心。佛家有句偈语,沉沦于俗世——面对人生的无解与生活的虚无,依然执著地去热爱。父亲就有一颗草木之心。父亲不懂哲学,可世事的沧桑早已把他历练成一个洞晓世态万象、熟谙人生智慧的哲学家。 前段换季时,我收拾衣柜,发现了几双母亲前些年给我做的棉鞋,还有一截母亲当年织的棉布。这些布鞋都是母亲在老家一针一线做成的,从鞋底、鞋帮到鞋垫——鞋帮是用深枣红色的金丝绒做的,鞋里子是用纯棉的旧布,鞋垫子则是母亲剪掉旧羊毛衣,夹上一层棉布用缝纫机一圈一圈扎成的。母亲说,买的拖鞋,不保暖,也不经穿,一年就不行了。我做的都是用棉布棉花,羊毛垫子,保暖,结实,穿好几年都没事的。趁我眼睛现在还能看清针脚,多给你们做几双。我曾穿过一双,合脚,厚实又暖和。但终究因其样式的笨拙,就没再穿了。现在很少有人穿这样的布鞋了。我也一直没有再穿。有时嫌放在柜子里占地方,准备送人。可是,一看母亲细致的做工,心里又舍不得,干脆一直压在柜子里。每次收拾衣柜,都要从袋子里掏出来,看看。想想母亲不再利索的手脚,想想母亲渐已模糊的眼神,我的眼眶不觉湿润。然后,我又小心重新整理好,装进袋子,放到柜子的上端,珍藏起来。 每每想起母亲的那句话,“这些还是你们留着吧,到时没我了,也算给你们留个作念”,我的心就纠结得生疼。 耳语是我与这个世界永远的对话。 叶灵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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