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天降吉兆。河清云庆，祥光烛天。

陕州内一处宅院之中，伴着响亮的啼哭，一女婴呱呱坠地。

其父上官庭芝望女儿聪颖博学，蕙质兰心。取名，上官婉儿。

云游的相士见此女，眉宇间却不禁流露出无法言说的怪异。

「令媛官印心天透地藏，且不受克制。若是往后气运不悖，必然官运亨通，位及宰相啊！」

此话一出，上官庭芝神色大变。若是族内男子有这般命数，上官家的兴盛必定得以延续。

然今日却是女儿有宰相之命...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女子身居宰相之位。

今有皇后武氏临朝摄政，权倾朝野。他日若有女宰相，这朝堂之中免不了腥风血雨。李唐江山必有大乱。

想至此处，上官庭芝忽觉后背发凉。下令此事不可声张，府内上下若有别有用心之人即刻发卖。

残冬时节，宰相上官仪因勾结逆党，意图谋反的罪名遭抄家斩首。族内男子连坐被杀，女子皆充入后宫为奴为婢。

上官婉儿仍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因受累于祖父上官仪，只得随母郑氏没入掖庭。

「阿娘，你在再说说嘛！这皇城之外究竟是怎样的。」

上官婉儿的目光中是对未知的好奇，难以遮掩的对于宫墙之外的幻想。她近乎急迫地去寻求那个答案。

「阿娘也记不大清楚，过去太久了。」

说罢，郑氏不觉叹了口气。恐是余生女儿都要同自己蹉跎在深宫之中，在这漫无天日的掖庭度过余生。

眼眶忽的湿润，郑氏抹去眼底的晶莹，抬头忘向上官婉儿。

岁月冗长，年华未央。恍惚间，郑氏才发觉女儿已经至豆蔻年华，出落的越发标致。

自打记事起，上官婉儿就同母亲在掖庭生活。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在吃人的皇城里求一份生机。

身似浮萍，求一线生机或已是奢望。

因是以谋逆治罪而受牵连的家眷，在这掖庭之中是人人都可以欺辱的。平日里的饭食减半不说，若是谁人瞧着母女二人不顺心不给饭食也是常有的事。

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上官婉儿虽年幼却见过太多。王公贵族恣意无忌，处死下人便如同碾死蚂蚁一般。宫内人人拜高踩低，谄媚权贵。

郑氏明白自己此生许是再难有出头之日，而自己的女儿上官婉儿聪敏异常。

这些年来，母女二人虽受困于掖庭之中，郑氏却一日未曾放弃对上官婉儿的培养。上官婉儿本就天资聪颖，至豆蔻年华便可吟诗作赋。此女往后必然大有一番作为。

上官家的女儿绝不能埋没于此，她还年轻，还有希望。

郑氏抬手抚摸上官婉儿稚嫩的脸颊，出声道。

「上官一族男子接连被杀，自你降生那日便不曾受过父兄荫蔽。」

「纵受困于此，你须明白，虽为女子，不受家族帮扶也定要为自己搏出功绩。」

说罢，郑氏的眼神愈来愈强烈。

上官婉儿颔首，将这些字牢牢记住。

此刻，冥冥之中似有波动。

上官婉儿不知，这将会是改变自己未来的密钥。

寒冬时节，宫墙内外大雪纷飞。皑皑白雪为皇城多添了些庄严肃穆。无声的诉说只属于这里的故事。

凛冬将至，掖庭终日透不进光，这些日子变得越发阴冷潮湿。

且这掖庭事务琐碎繁多，母亲因日日浣衣手上不免长了许多冻疮。

再者，没有厚实的褥子与外衣，母亲的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上官婉儿虽小，却比同龄人更懂事乖巧。本是母亲需干的活，上官婉儿却同自己的活一并完成了。

破晓时分，寒意彻骨。上官婉儿完成了每日的事务。搓了搓被冻的发紫的小手。

因浣衣需将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凉水之中，上官婉儿的手不但发紫还被水泡的皱皱巴巴。

可她不在意，只知道如此这般阿娘便不用受苦了。

上官婉儿心里明白，母亲若是知晓定会心疼。久哭伤身，母亲再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上官婉儿将双手藏置身后，再深呼吸。没有了刚刚完成繁重事务的疲惫模样。

「阿娘，我回来了！」

上官婉儿兴致冲冲地刚踏进屋内，就见母亲昏倒在地。

母亲郑氏面色发白，无甚血色。形如枯槁，任谁看上去都许是命不久矣。

上官婉儿顾不得旁的，慌忙跪倒在母亲身旁。

「阿娘！阿娘！」上官婉儿急促的唤着母亲，却不见母亲有任何回应。

上官婉儿心中战栗，泪水不受控制的哗哗落下。

此刻，上官婉儿只觉痛入心脾。

上官婉儿急忙抹去泪珠，丝毫顾不得心中悲痛。发了疯一般冲出房门。

都说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福泽深厚定是风水养人的宝地。

人人皆道长安好，却从未有人窥见这繁盛王朝内的阴晦。

上官婉儿急忙奔到掌事所在之处，声泪俱下。

「求您救救我阿娘...」

上官婉儿见掌事不作回答，脸上却是挂了几分冷意。

此刻顾不得往日的气节，上官婉儿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即刻跪地向掌事磕了三个响头。

磕头的声响叫掌事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的小姑娘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在掖庭，生死之事全凭个人造化，这事我可管不着。」

掌事冷哼一声，望着上官婉儿被鲜血染红的额头皱了皱眉头。

「快走吧，真是徒增晦气。」

掌事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眼前这不知轻重的黄毛丫头身上，啧啧两声过后就径直离去。

上官婉儿轻蔑一笑，是厌恶这草菅人命的深宫，更是自嘲。

身若浮萍，命如蝼蚁。

眼下，谁又能帮她？

上官婉儿忽觉浑身酸软无力，瘫坐在地。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流落，血迹令人发惧。

此刻，上官婉儿脑海中闪过一丝希望。

上官婉儿眼底满是猩红之色，半点疼痛都感受不到，朝宫道奔去。

宫道两侧，负责洒扫的宫人见状纷纷受惊。下意识的将道路避让出来。

前方，一少女倚坐在轿辇之上。细细瞧去，此女风姿绰约，美目盼兮。大抵不过十二三岁却生的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眉宇之间恰有几分英气。

身披的白狐大氅，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举止之间透露着皇室气韵。

再说这出行轿辇甚是豪华，此番景象阖宫上下便只有一人了。

轿辇忽得停下，轿上之人定睛一看。眼前之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上官婉儿的日子不好过，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沾了血的衣物让其看上去同羁押的囚犯无半分区别。

瘦弱的身板就这样跪在冰天雪地之中，雪花缓缓落在少女的乌发之上。发梢之上，缓缓结起了剔透的冰晶。

一旁的侍女见状，正要挥手将其赶走。只见轿上之人遽然间出声。

「你可知，这是死罪？」

此人声音稚嫩却又凌厉。

「抬头。」

只是短短二字，却分外有力。

上官婉儿通体发凉，浑身无法控制的颤抖着。扯着几近发僵的躯体，缓缓抬头。

凭着仅存的意识，上官婉儿便知眼前之人乃皇后武氏最为宠爱的幺女太平公主李令月。

现如今，二圣临朝。

武则天在朝堂之中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唯有对太平公主却是极为疼爱，恩宠逾制。

上官婉儿并未见过太平公主，不过稍加思索就能够得知眼前之人正是万千宠爱在身的太平公主李令月。

抬眸的瞬间，恰如一汪清水。

李令月并未多言，只是这般静静的望着上官婉儿。

只觉得心底发痒，许是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恍惚迷离间，一抹昏黄的光芒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上官婉儿的面颊。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冲撞了殿下。只是...只是奴婢别无他选。母亲因积劳成疾，久病不愈。奴婢只为替母求医...」

说罢，上官婉儿泪雨涟漪。虽已无余力，却坚持着向李令月磕头行礼。

宫道之上，白雪皑皑。鲜血落地，将这白雪染成扎眼的红晕。

李令月心头一怔，沉下声音问道。

「你为何认为，我会帮你。」

上官婉儿哽咽不止，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身为子女懂得乌鸦反哺之心用以报答父母舐犊之情。宫内人尽皆知，殿下同皇后娘娘向来母女情深，羡煞旁人。殿下恪守孝道，敬重父母，堪为天下典范。想来会成全奴婢一片孝心。」

上官婉儿深知只有内心最深处的柔弱才是能够击中人心的利器。无论成与不成，只在当下。

李令月仍旧是同往日那般凛若冰霜，白璧无瑕，令人琢磨不透。

手如柔荑，抬手间恰如明玉。

「快去寻太医，定要将人医治好。」

一旁的侍女会意，医院方向匆匆离去。

上官婉儿缓缓闭上眼，一滴清泪顺着斑驳的泪痕落下。

此刻，无力感甚于悲痛。上官婉儿清楚的知道只有强权者才能够掌握话语权。他日强权者若想要自己的命，同揉碎一张纸毫无分别。

天旋地转，摇摇欲坠。伴随着轻微的窒息感，上官婉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只能感觉到，自己彻底地被剥离开来。

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一切都逐渐模糊，消亡。上官婉儿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做着最后的告别。

天地宇宙茫茫，又该何去何从。

孩童时，上官婉儿向来害怕母亲口中。鬼怪的故事。因此，上官婉儿曾打趣般的发誓定要好好过完这一辈子，不做地府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短短十二年，命运多舛。归于天地间，死后只做得孤魂野鬼。

阿娘...女儿长大了...

上官婉儿扯出一抹微笑，坦然的接受自己的宿命。最后，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但渐渐地，她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腊月寒风泠冽，天色暗淡。已至傍晚时分，孤日泛着红晕。霜雪笼罩着长安城，无甚生机，叫人看不见希望。

微弱的光亮透过虚掩的门窗，照进了房内。

上官婉儿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安详的出奇。

「咳...咳咳...」

上官婉儿病骨支离，使出浑身解数撑开了灌了铅般的双眸。头痛欲裂，喉咙干涩刺痒，吞咽间感受到些许血腥味。

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恶心将自己苦苦支撑了起来。

望着眼前的一切，虚幻飘渺。

这是哪里？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显然是大病了一场，但究竟是谁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