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浮萍连载一
(一) 天蒙蒙亮,院外就传来一阵骚动,英子朦朦胧胧听到男人们套车吆喝骡子发出低沉的“嚯嚯”声和旧门板发出响亮的“吱嘎”声。“到点了!”睡在炕头的继父一跃而起,像一团黑影一样迅速窜出外屋,窸窸窣窣的披挂上那套专门下矿井穿的、硬邦邦黑乎乎的“工作服”,拉开门快速融入虚空迷蒙的晨雾中。等那些踏在石板地上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坐了起来,缓缓拉开那块早已洗不出颜色、只依稀辩出一些经络来的格子窗帘。一缕白亮的曙光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照到暗沉的西墙上,竟化出一丛橘红色的光晕,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收敛了野性,正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秀简单梳洗一下就匆匆跑到院里忙碌起来。刚刚经过紧张高考却名落孙山的英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懒洋洋地蜷缩在被窝里不想动弹,随着“噗通”一声像重物掉落下来的闷响过去,一张陌生男人苍白的面孔忽然悄无声息的划过窗外,像一只行动诡异的野猫,吓得英子一激灵坐起来喊出声来。秀闻声赶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不用害怕,是去隔壁雪姨家的人。”“可那人分明是从墙上跳进来的。”秀避开了女儿惊恐的眼神,安慰她说:“不管咱的事儿,估计是为了方便吧。”被这么一惊,英子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帮母亲为刚下窑的人准备早饭去了。 这是距离山西大同煤矿十二矿只有七八里地的一个小村落,因为乔家是大户,故取名为“乔村”。说是村,其实是十二矿下设的一个小煤矿,村里除了一个由村委会管理的国有煤矿,还有不少私人小煤窑。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乔村,私采乱挖现象比较严重,放眼望去,整个矿区被挖的千疮百孔,到处是黑魆魆的煤堆、灰扑扑的土坡和废弃的大坑,几乎没有什么平坦的道路可走。一条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更像沟一样高低不平的主街贯穿其中,路边稀稀拉拉的种着几颗果树,树叶上挂满了陈年的污渍,在七月的艳阳里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南边的两条几乎和街道平行的铁路和公路,从十二矿直接通向大同,是当地重要的交通枢纽,每天轰隆隆驶过的煤车,撒下一路的煤灰,把源源不断的煤炭运向全国各地。当地的人们就地取材,在两边高低错落的土崖坡上搭建房屋。由于地势陡峭不平,往往这家的墙跟建在那家的屋顶上,那家的山墙插入了这家的院落里,有的人家干脆在土坡上挖一个窑洞住着,远看去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在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慵懒味道的空气中,颇有一些西洋画的质感。英子可没有看风景的闲情逸致,一想起父亲死后,母亲不听她的劝告,改嫁到几千里外的煤窑的情景,英子心里就憋得慌,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继父虽然为人老实善良,但因为文化水平和智力受限,经常会做出一种憨的过了头行为来,让他们母女在人前尴尬不已,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非要匆匆忙忙找这么一个人。面临上高中的英子和上大学的哥哥,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劳碌,生活还是经常入不敷出,陷入困境,叹息总是多余欢乐。为了补贴生活,一到假期哥哥就在学校附近找点零活干,基本不怎么回家了,秀也主动揽下了给院里几个外地来的单身窑工作饭的差事。 兰芝打开临街的铺面,一边和秀打着招呼,一边进进出出地搬运着阿强一大早批发来的各种蔬菜和日用品。兰芝是秀的内蒙古小老乡,二十五六岁,生的眉清目秀、柔柔弱弱,一双兔子般的圆眼睛总是闪烁着羞涩的光芒,特别招人怜惜。刚搬来这里时,院子里几个光棍汉、特别是三十多岁还没有成家的栓柱,一得闲就嬉皮笑脸地缠着黑子开起了酸溜溜的荤玩笑,弄得兰芝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了。日子久了,慢慢发现大家其实都没什么坏心眼,又都是穷苦人家出生,相互之间很容易理解沟通,就渐渐和大伙儿熟络起来。可惜红颜多薄命,两年前一场瓦斯爆炸事故,夺去了矿上六条窑工的性命,其中就有兰芝的丈夫黑子。死者的家属从各地络绎不绝地赶来处理事故,把只有百十多户人家的乔村搅得鸡犬不宁。那几天的天都是阴的,风都长了嘴,“呜呜”地哽咽着,为死难者家属抱不平。只有兰芝和丈夫无亲无故,没有人帮着出头。原来兰芝是孤儿出生,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黑子又是家里的独苗,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把他带大,后也因重病去世。为了给母亲治病,欠下不少外债,黑子听说下煤窑收入好点,为了尽快还清债务,才来举家搬到煤窑打工,没想到年纪轻轻把命丢在这里。窑头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只给了一万块钱就把兰芝赶出来了。兰芝那段时间傻了一样不吃不睡也不哭,瞪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天空,恨不得要把天挖出个窟窿出来,把一院的人搅的心烦意乱。最后还是院里的房客一起去求乔老嘎出面,才为她多要回一万块钱,并答应在乔村给他们娘俩儿上户才算了事。当兰芝六岁大的儿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拉着年轻的母亲走出黑乎乎的出租屋时,这个憔悴不堪的小寡妇颤巍巍地上前给大家鞠了个躬,用柔弱的声音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黑子是我们娘俩唯一的亲人,他是为我们才丢掉了性命,我们娘俩儿也没有别的去处,既然这里可以落户,我决定继续留在他死去的地方把小宝养大。”大伙儿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特别是来自河北的阿强,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大小伙竟然止不住哽咽起来,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留下好,留下好……” 下午两点多,素华喜滋滋的挑起门帘进了王志和秀租住的西厢房里。素华不到四十岁,是这个大杂院房东乔老嘎的婆姨,一向对人端庄有礼又不失威严,白白胖胖的非常富态,和周围衣着朴素满脸疲惫的外乡人比起来,一眼就能辩出身份的高低贵贱来。可不知为什么,那双无神而慵懒的大眼睛里总是闪现着一丝飘忽不定的忧伤,着实让人觉得奇怪。乔老嘎是本地人,既是国有煤矿的小领导,又自己开着小煤窑,家境特别殷实,她家自然住着院子里的两间正房,加上素华平素特别爱干净,整天洗洗涮涮,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和院里那些狭小昏暗的出租屋比起来,是那么的耀眼而令人羡慕。 素华一进屋就笑眯眯地盯着英子看个不停,好像第一次认识一样:“这丫头就是俊儿,怪不得老叔那个人精能看的上呢!”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把英子从凳子上拉起来:“来,站起来让姨看看,啧啧,还真是要人有人要个有个呢!”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对感到奇怪的秀唠叨起来:“秀姐,恭喜您儿(山西本地人对比自己年长人的尊称)了,我们一个本家的叔叔,对,就是那个乔旺财,你应该认识吧?看上你家英子了,又佩服你的人品,特意让我给他唯一的宝贝儿子来说亲了。”英子立刻红了脸,重新坐下来拿起书本遮了脸,低声说:“姨,我还想继续补习呢,不想这么早考虑个人问题。”“瞧瞧,还不好意思了呢,快不要读什么书了,读来读去还不是一样嫁人吗?女孩子家家的干什么也不如嫁个好人家重要。”也不等秀表态,就自顾自地讲起来:“秀姐,快劝劝你家丫头吧,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乔叔是十二矿的正式职工,您儿知道的,正式职工是不用下窑的,再有两年就可以让儿子接班了。一边挣着工资,一边开着煤窑,家里是要钱有钱要车有车。”秀笑了笑,问道:“听说这孩子喜欢赌博,是真的吗?”“吆,是有这个毛病,还不是家里条件好给惯得。这都不是问题,过了门好好管教呗,再说也是暂时没有正式工作可干闲的呗。乔叔可是说了,只要你们点头,除了丰厚的彩礼,什么八大件、五小件都是毛毛雨啦。”看秀不表态,又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黑乎乎的墙壁,拉着秀的手推心置腹地谈起来:“咱姐俩儿一个院也住了两三年了,我也是真心为你好,人家是真有这个实力呢,不信你打听打听去,乔叔也是乔村数得上的人物。如果真能和他家攀上亲,您儿可就啥都不用愁了,你家老王也快不要下什么煤窑了,估计连我这小破屋都装不下你了呢!”说完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眼睛周围的皱纹立刻簇拥起来,划出一道道密密匝匝的沟壑来。秀到底是在家乡教了多年书的老教师,关键时刻很稳得住阵脚,她不慌不忙地看了看躲在书后莙的抬不起头来的英子,慢悠悠地笑着说:“素华呀,辛苦你跑一趟了,英子还小,我还是想再坚持让她补习一年再说。这孩子心气儿高,喜欢读书,我也不能强迫她,你看这事要不还是等等再说吧?!”素华是个聪明人,立马听出话里的意思:“那行,秀姐,我去回话了。”又不甘心地唠叨了几句:“我和你说啊,这可真的是咱们姑娘的福气唻,人家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呢……你们还是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那我就不留你了,假期有几个需要补课的孩子,你看,都三点多了,孩子们马上就来了……”秀是那种精神追求高于物质享受的人,为了孩子她宁愿自己多吃点苦受点累,也绝不会用孩子的幸福去换取物质上的宽裕。乔村对她来说只是生活所迫暂避之所,她打心眼儿里就不赞同村里人不让女孩子上学、早早就嫁人的做法。也从未想过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这里。英子在母亲的熏陶下,读过不少书,特别向往自由而伟大的爱情,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像简.爱一样摆脱世俗的压力,用火一样的热情和赤诚的心灵,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压根儿就看不上这种上门提亲的事。所以,送走素芳后,娘俩儿相视一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急急忙忙地把吃饭用的桌椅板凳搬出屋外当临时课桌给孩子们补课去了。(未完待续)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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